20171114-1117 Day14-17 南極日記(中)

 
11月14日 南史特蘭群島
 
狹小的船艙,連翻身都難的床位,讓我睡得腰痠背痛。已經進入南極海域,風浪平靜許多,只是睡得不安穩,一直作夢:
 
原來我真正的父親另有其人,姓張,在早年的一場戰役中就戰死了,死得光榮壯烈。原來我還有一個兄長,失散多年,一直不知道對方的存在。原來母親日漸年老,我離家多年,她已經不認識我,家鄉已沒有認識我的人。而我在旅途中生病了,臉上長出密密麻麻難看的疹子。
 
我在噩夢中驚醒,分不清楚現實,彷彿醒來的這個世界才是夢境,而剛才的一切為真。但回過神來,想了一下,應該方才的景象是夢,被驚醒為真,因為我正在前往南極的航道上。
 
越靠近南極,越是多夢,彷彿駛進了一個神祕的潛意識的海域,最期待的與最不期待的事,隨著海浪湧動,一個接一個翻騰而來,彷彿只有穿過大浪,穿過最不堪與最恐懼的夢,才到得了南極。
 
早晨醒來,面對第一次登陸,我很緊張。七點半的早飯,我匆匆扒了幾口,就回房間著裝了。上過廁所,拿出了全部的裝備,上半身是羊毛衣、羽絨衣、防水衝鋒衣、救生衣,下半身是羊毛褲、雪褲,頭戴罩耳帽防風,腳的部份就是羊毛襪跟公發的防水靴。
 
上船之前,原以為船公司統一發用的防水靴,是我們所知的雨鞋。結果不是,這防水靴裡面是厚厚的防寒層,寫著可以耐零下四十度的低溫,還有鞋底也是紋路深厚,比雨鞋高級多了。我的鞋號是歐制四十三號,當時登記的時候照實寫了,有點後悔,因為應該要登記大一點,才能穿得下兩雙襪子。結果登船的時候發現他們給錯了,給我四十二號的,太小了。既然非換不可了,索性拜託他們讓我換成四十四號的,才好穿下兩雙襪子。不過,後來證明這雙防水靴的保暖效果不錯,穿一雙羊毛襪就夠了。
 
我到了二樓的艙門口,依序登記、消毒鞋底,坐上了八到十人一艘的衝鋒艇。黑色的衝鋒艇,靠著馬達在南極海上航行,身旁是漂移的浮冰。小艇帶著我們,航向了第一次登陸的地點:南史特蘭群島(South Shetland Islands)上的揚基港(Yankee Harbour)。
 
先我們一步到登陸的地點去插旗的探險隊員,已經探勘好了路線,為了安全,必須順著紅旗所在的地方走,且不能越過紅旗交叉的地方,避免驚擾企鵝,或者被海豹攻擊的危險。
 
晨光照在南極海上,像是光的樂曲。雪白的大地、遠處的冰山和浮冰,還有Gentoo企鵝從海面上躍出,成群地往山上走,海豹事不關己地在海岸旁邊睡覺,偶爾翻過身看看我們這些不請自來的人類......這塊神祕的土地,雪地上沒有人踏足過的痕跡,看來我們是今年南極初夏第一批踏上Yankee Harbour的旅人。而同時間,應該也不會再有人上岸了。因為根據規定,同一個地點,不能有兩艘船同時登陸。
 
不可思議的光影,讓我不停地按著相機。突然間,快門簾幕又卡住了!跟昨天一樣的狀況,我把相機藏在羽絨衣跟衝鋒衣之間,希望趕緊回溫,讓它可以打開快門簾幕。可是這一次,並沒有像昨天一樣回溫之後,快門簾幕自己跳回來。
 
我很傷心,只好放棄了。可憐我只有一個上午不到的登陸照片,看著大家在拍企鵝,這些美好的畫面都只能靠我的眼睛,記在心裡了。
 
順著紅色的旗幟,繼續往前走,幾隻海豹躺在那邊,同團的中國人已經拿出了五星旗在揮舞,我想到我出國前也有準備青天百日滿地紅的國旗,是不是也該拿出來,用手機自拍一下,聊表到此一遊?不過沒有心情,也不想在這麼珍貴的登陸時刻,因為國旗的事情跟中國人起爭執。
 
再者我拿出國旗來,又能代表什麼呢?我既不是第一個到達南極的臺灣人,也不代表南極變成中華民國的領土,想想就算了。倒不如想想,有什麼方法可以讓快門簾幕打開還比較實際一點。
 
我邊走邊想,突然腦中閃過一個想法:我之前都用光圈先決,如果改成手動模式,把快門從黑暗中自設的長時間曝光撥快,並改手動對焦解決無法對焦的問題,強制拍下另外一張照片,有沒有辦法讓它自己回彈?反正對我來說這台相機也已經壞了,再多亂按幾下,也於我無傷了吧,也不會比現在更慘了。
 
試了幾次,快門簾幕居然被我打開了!
 
即便照完之後,太冷又關起來了,但已經被我試出來了!這連維修處的工程師也不知道的排錯方法,就在我惡整自己相機的狀況下,誤打誤撞修好了!相機死而復活,讓我很感激!雖然還是常常因為天氣太冷而卡住,但至少我可以自己排除故障,已是千恩萬謝。
 
旅途中總有人問我,為什麼這麼在意拍照這件事情?我說,我眼睛所能看到的風景,腦中所記得的細節,都是有限的。有了相機,就像是多了一雙眼睛,多了一份記憶。
 
 
11月15日 登陸南極
 
天氣不好,從昨夜開始,海面上就一直起大霧。連公布行程的時候也說,要看天氣才能決定今天上岸與否。我悲觀地想,如果這三天都是這樣,該不會只有上岸一天就回去了?也許因為這樣,昨天晚上十一點在交誼廳,還看到探險隊員們聚在一起開會,看來他們也很傷腦筋。
 
為了突破這雲帶,這夜船走得很急,搖晃得很厲害。不像前天半夜兩、三點,就已經停在Yankee Harbour了。船身不停地傾斜、搖晃,床板發生奇怪的聲響。我躺在晃動的床板上,還是不斷地作夢:
 
不知道為什麼,我參加抽獎中了一百萬,好高興,多出來的一百萬,這樣一路上就能吃好住好了。不知道為什麼,周末所有店家都打了八折。母親突然變得歇斯底里,住在一間不開燈的房子裡,房間裡有一個連站都站不起來的男人,從黑暗中走出來一個佝僂的女人拎著這男人的脖子,像拎著一隻貓一樣。
 
再次被驚醒,才發現又是夢境。我在南極,哪有什麼抽獎,哪有什麼折扣,哪有什麼站不起來的老人。
 
諸如此類,無聲的寧靜的恐怖。
 
我覺得最恐怖的事,不是去遊樂園的鬼屋,或者坐雲霄飛車那種會讓你尖叫出來的恐怖......能叫出聲音的恐怖,都不是真正的恐怖。真正的恐怖,就跟深不見底的大海一樣,是寧靜無聲的。彷彿你沉下去了,也不會有人發現。但是你沉下去,就再也浮不上來了。
 
原本預定九點要登陸Wilhelmina Bay,結果八點十分傳來廣播,讓我們到甲板上去看船破冰。
 
我到甲板上守著,等待著船破冰的奇景。眼看著一望無際白茫茫的海冰,一路連到天邊,難道船是要破開這層厚冰往前開嗎?會不會沒破成,結果跟鐵達尼號一樣沉船了?這裡沒有別的船隻,怕是不會有人來救我們的。結果船只是把海冰撞開了一個小口,作為停泊之處,讓我們可以下到海冰上面行走。這次不用坐衝鋒艇了,把船的艙門打開,直接走下去就是了。嚴格來說,並不算是登陸,因為是直接走在海冰上面。
 
南極的天氣多變,在Wilhelmina Bay的海冰上徒步時,雲霧中還隱隱透著陽光,看得見遠處的冰川和雪山,結果走了一圈海冰回來,白色的風霧,已經把雪山和大海都遮住了。
 
回到船上之後,我到甲板上去看浮冰。天空靜靜地飄著雪,船航行在黑色的海洋和白色的浮冰裡,就像是一場無聲的夢境。是的,南極就是一場夢,這裡是夢的海域,各種危險的、詭譎的、離奇的夢,都在這裡。
 
下午,船停泊在Orne Harbour,坐著衝鋒艇過去,這次總算登陸南極半島了。船公司在岸邊放了一面第七大洲的旗幟,讓我們拍照。
 
Orne Harbour的雪山非常難爬,坡度大概有五十度,還有人跌倒之後一路從雪坡上滑下去的。不過最厲害的,是一對八十歲的外國夫妻,雖然走得很慢,但是他們走上去了,登到稜線的時候,大家都會他們鼓掌。
 
「之」字形走上雪坡之後,雪山在另外一面居然直接斷落,只能沿著雪山的稜線,再往上走,去看山頂上有許多Chinstrap企鵝聚集。不知道為什麼企鵝要爬這麼高?如果是為了躲避海豹,爬到半山腰也就夠了吧?走到雪山稜線的高點,回身俯瞰Orne Harbour的海灣,耳邊只剩下企鵝鼓動翅膀向天嚎叫的聲音。這個冰雪終年覆蓋,絕對孤寂的世界,我真不敢相信,自己到了這裡,這裡就是南極!
 
風雪變大了,原路從雪山的稜線上下來,每踩一步,腳下踏凹的雪層都透出了不可思議的藍光。雖然很美,雖然是南極,可是真的太冷了,心裡浮現想要趕快坐衝鋒艇回船上取暖的念頭,卻又不忍太快離開。

離開Orne Harbour之後,甲板上舉行了露天的BBQ慶祝晚宴,大家在甲板上拿盤子夾烤肉跟菜餚,配上熱熱的紅酒,一邊看著冰山和浮冰,一邊吃晚餐。探險隊員Ben對大家說:「想想你周圍的人,有多少人有機會來到南極?而我們現在在這裡。讓我們為此舉杯。」
 
眾人舉杯,敬這天地,敬南極。
 
早上起霧,下午飄雪,結果晚餐吃BBQ的時候,卻放晴了。平靜無風的海面,就像一面鏡子,黑色的大海比湖水還要安靜,完美對稱地映照著南極的雪山。我撇下豐盛晚餐,到房間拿了相機,又跑回甲板上拍個不停。我就是為了這鏡面般的風景而來的......能看到這樣的美景,我這趟南極之行沒有遺憾了。
 
2017年11月15日下午三點,南緯64.43.243,西經62.36.650,我終於踏上了南極大陸,這是我一生都會記得的風景。
 
 
11月16日 妖魔的城市
 
早上在Portal Point登陸的時候,雨越下越大,我試圖撐傘也遮不住,感覺相機都快被淋壞了。雖然這台Olympus E-M1號稱防水,但我不太相信,因為它也號稱耐寒零下十度,但下雨又無風的天氣,大不了零度左右,快門簾幕就愛開不開了。
 
因為很難得來一趟南極,又這麼貴,遠遠超過我手上這台相機的價錢,所以我就帶著相機拼了,管它淋了多少水,管它多少次快門簾幕打不開,要被我用手動模式強制打開......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壽終正寢。反正我豁出去了。
 
下午的天氣也不怎麼好,動不動又飄起雪來,行程是坐衝鋒艇去Cierva Cove看浮冰。南極的浮冰多到我有種錯覺,覺得人好像變得很小很小,泡在加了碎冰塊的可口可樂裡面--就像這黑色的大海裡,上面漂浮著浮冰。衝鋒艇前進的時候,可以聽到浮冰被馬達攪動的聲音,咕嚕咕嚕地響著。
 
坐在衝鋒艇上吹風,偶爾被濺起的海水潑到,手又必須掏出來拿相機,實在非常寒冷。小艇一路往冰山腳下駛去,和另外一艘小艇會合。在水藍色的冰山之前,海面上擠滿了浮冰,探險隊員用划槳把兩艘衝鋒艇固定在一塊。
 
這時我還以為,固定在一起只是要讓我們拍照方便而已,不知道他們竟帶了一壺預藏好的熱巧克力,為每個人倒上。這無預期的驚喜,讓大家都很開心,因為太冷了,能在這樣與文明完全絕緣的冰雪世界裡,喝上一杯熱巧克力,真是無比幸福。沒料到,還有第二個驚喜,是探險隊員又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了一瓶紅酒,在我們的杯子裡倒了一點。紅酒的微苦和香氣,讓熱巧克力變得更有層次。
 
面對著水藍色的冰山,在寒冷的風中,捧著杯子,啜飲著加了紅酒的熱巧克力,真的是再奢侈不過的時光了。巨大的冰山,就像是一座妖魔的城市--懸空的樓閣、防禦的堡壘和冰山下的城門,這簡直是另外一個世界的風景。
 
 
11月17日 告別南極
 
昨天晚上公布行程的時候,秀出一張南極半島的天氣預報,上面是紅色的雲帶,預示著天氣即將惡化,所以行程表沒有排定明確的登陸行程,探險隊員說還在尋找可以登陸的地方,明天早上才會公布。聽完之後有點沮喪,覺得來南極這幾天,天氣都不怎麼好。但既然未知,也只能等待明日揭曉了。
 
這一晚船晃得很大,感覺船為了脫離天氣風暴,開得很快。早上看了地圖,才發現昨天晚上,已經從南極半島返回South Shetland Islands了,而且沒有告訴大家。所以昨晚,船已經離開真正意義上的南極了。
 
滿感傷的,好像還來不及告別,就要離開了。不過就算知道要離開,就算有告別,也還是會感傷。花了這麼多時間、這麼多錢,其實只有兩天在南極半島。其中扣掉一個時段在海冰上健行,一個時段在海上看浮冰,真正說起來,只有一天在南極半島。十九萬多,十幾天的奔波,只為一天南極,也算是奢侈至極了。
 
上午在Robert Point登陸的時候,風浪太大,剛登陸就被叫了回去,最早出發的健行團也被叫了回來。因為我提早十五分鐘就到登艇的艙門,排到第一艘衝鋒艇,還有登上陸地,後來幾趟衝鋒艇,在過大的風浪中根本沒有辦法登陸,就直接回到船上了。而且乘坐衝鋒艇的人也有改變,平常風浪小時坐十人,可是今天只坐八人。算一算最早走的健行團,加上三艘衝鋒艇,今天早上大概只有一半的人有短暫登陸,不到三十分鐘。
 
原本以為,這樣的天氣已經沒有希望,下午居然出了大太陽,風也停了,全船的人都得以重返Robert Point。這也是四天以來,南極第一次出現晴天的風景。晴天的大海是寶藍色的,冰川在陽光中耀眼而潔白。當浮冰漂流到正對著太陽的方向時,就像是進入了白色的海洋......不是不能理解,而是無法想像的風景。
 
最後一次登陸結束,站在岸邊的Ben把衝鋒艇推向海中的時候,對大家說:「ByeBye,Antarctica!」我也下意識地複誦了一次。那一刻,我覺得Ben就像是南極在對我們說話。
 
這趟旅程,讓我見過雨、雪、陰、晴的南極。就像七十歲的斯文赫定離開中國時的心情:「已經很好了,謝謝你,朋友。」我此刻的心情也是如此,懷抱著滿足與感激。我也該謝謝你,南極。已經很好了,能見識過你,讓我覺得自己很幸運。
 
如果我沒有說過「此生無憾」,那我現在可以說了。
 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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